明代画家吴伟,被弘治皇帝钦赐“画状元”称号,这在中国绘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,但他其实更在乎别人送他的雅号“小仙”,平素在画上往往以此自署。他以狂放不羁的个性、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,以及融合院体画与文人画精髓的独特风格,成为艺术史上一道难以复制的风景。他被三任皇帝征召入宫供奉,却又一直对庙堂保持疏离之感,宁愿落拓于江湖之间,在笔墨间构建一个仙凡交织的世界,也在醉与醒、仕与隐、仙与凡之间,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我的风雪归程。
◆ 醉乡狂客 ◆
吴伟以嗜酒知名,他在醉乡里洒脱不羁的事迹,颇像李白。他是湖北江夏人,本是世家子弟,祖父吴用廉曾任知州,父亲也是举人,却因为迷信炼丹而败光了家业,并且早早离开了人世。少年吴伟被迫离家流浪,流落到常熟时,被湖广左布政使钱昕收留,成了钱昕儿子的伴读。他的艺术天赋引起钱昕的注意,并给了他学习的助力。十七岁时,已经颇具艺术造诣的吴伟到南京,径自上门谒见太傅成国公朱仪。他仪态潇洒,不卑不亢,让朱仪大为惊异,说:“此非仙人耶?”就叫他“小仙”。并把他收为门客,像子弟一样待他。权贵们听说吴小仙的声名,也都纷纷请他到访。而他和达官贵人们相处,虽然神情严肃礼貌恭谨,但言谈之间总是从容应对,从不曲意逢迎。于是,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了。
成年的吴伟嗜酒如命,酒激发了他的才情,让他的笔墨更加自由放纵。有一次,他在朋友家喝酒,带着醉意把莲房蘸了墨,在纸上随意印了几处墨痕,朋友搞不懂他弄什么名堂。只见他稍作思量,就着墨痕纵笔挥洒,墨痕转眼变成了几只活灵活现的螃蟹,一幅《捕蟹图》神采盎然,把友人都看呆了。
二十多岁时,吴伟来到北京,应召进入宫廷,热爱艺术的画家皇帝明宪宗朱见深封他锦衣卫镇抚,待诏仁智殿。有一天,他喝得酩酊大醉,赶上皇帝召他画画,他蓬头垢面,穿着一双破皂靴,踉踉跄跄就进了宫。太监搀着他朝见宪宗皇帝,皇帝看他醉醺醺的模样,不由得大笑起来,就让他画一幅《松风图》。吴伟不小心把墨汁给打翻了,于是就着泼墨信手涂抹,只见“风云惨惨生屏幢间”,观看的人无不叹为观止,宪宗皇帝也击节赞叹:“真是仙人笔墨呀!”然而,吴伟个性强烈,越是权贵,他越是不给好脸色,把皇帝身边的太监都给得罪了。何景明《吴伟江山图歌》中说:“京师豪贵竞迎致,失意往往遭呵嗔。”何乔远《名山藏》道:“伟意直,有气岸,非其人,虽笃请不应,即素昵,一言不合,辄投砚起。其出入掖庭,奴视中贵,人求画,又多不与。于是中贵人数短之。居无何,放归南都。”詹景凤《詹氏小辨》也说他“为人负气,傲兀嗜酒,客来索画,执礼一不恪,咄咄逸去,虽重币弗顾。唯醉即自抽纸乱抹完掷地上,人乱取去不问也。”他厌弃浮名虚利,见惯了官场情景的他,说:“我算是看透了这些仕宦人物了!”不久就回到南京,狂浪度日。他带着弟子到公侯、内臣家作画时,如果有弟子被势利所动,他张口就骂:“你的心地这样,哪能画好画呢!”
弘治皇帝即位后,又召见吴伟,对他的画非常满意,授他锦衣卫百户,御赐“画状元”印,还在宫外西街赐他一处居所。这样的待遇可谓非常优裕了,可是,吴伟也毫不留恋,说走就走。入宫二年后,他又称病辞官,回到了南京。

◆ 仙凡世界 ◆
明人顾清曾在吴伟画的一幅《邯郸梦》图上题诗:“风雨官舟蜡炬残,吴淞江上说邯郸。人间到处谁非梦,只有卢生入画看。”吴伟眼看着富有的家底被父亲的荒唐行为败光,只能流浪他乡寄人篱下。年少的他就看惯了世事无常、人情冷暖。在宫廷,他既受到青睐,也感到束缚,达官贵人的种种行径,也让他感到时世的荒唐。于是,他总以一种超脱的眼光看待世界,面对优厚待遇时也并不沉迷,当做身外之物,弃之如敝屣。他对待达官贵人,也从不放低身段,这既是一个艺术家的自尊,也是看破世相后的处之淡然。在邯郸旅店做梦的卢生,梦中历尽数十年宦海沉浮,醒来时灶上煮着的黄粱还没有熟,顿觉人生也不过如此,于是放下对功名富贵的执念,学道求仙去了。吴伟就像冷眼看着世界变幻的卢生,他嗜酒沉醉,也是因为太清醒了,才到醉乡里去寻找暂时的宽慰。
他以小仙为号,活成了人间的神仙,也爱画想象中的神仙生活。他画的《北海真人像》,真人手持如意,冠带飘飘,身骑灵龟,在水上凌空飞行。沈周题赞道:“元君御气授真诀,风雨雷电相追随。踵息一闭九千岁,凌空游行犹带醉。有时光景照尘寰,暂得仰瞻消万罪。”道出了真人的超凡境界。《二仙论道图》中,吕洞宾和拾得坐在大石之上,正在谈论仙家真诀。两位神仙神情超逸,连头上飘拂的柳枝也都带着俊逸之气,画面中没有一点尘俗之意。《四仙图》中,寒山、拾得、李铁拐、刘海蟾四位仙人围坐在长松之下,正展开一幅长卷一起欣赏。古松遒逸、山泉潺湲,仙人们在远离尘俗的天地,自由自在地沉浸在精神世界中。这些神仙大都不修边幅,脱略形骸,这种潇洒风度,正是不受人间礼教束缚,不被功名利禄桎梏的形象展现。清代桐城大家姚鼐在《吴小仙岩栖道侣图》诗中写道:“吴生作画如草草,逸气迥出人间少。我披此图中缭绕,世间岂乏此岩谷?呜呼图中人,以命仙佛纵不足,俯视尘寰真碌碌。”道出了吴伟笔下人物超然的精神境界,他们纵然不是神仙,也足以超脱尘寰,俯视众生了。
他也画过许多高士图、渔樵图,渔樵其实就是隐藏得更深的高士,换言之就是神仙的人间形象,是另一种摆脱羁縻的神仙。如《溪山濯足图》中的渔父,正把小船停泊在山崖之畔,坐在船头,把脚伸到江水中洗濯。屈原《渔父》中,假借渔父之口唱道: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”他和光同尘,与世俯仰,在纷纭的世界保全真实的自我。
吴伟也画人间的万象,如他的《流民图》,以粗服乱头的笔墨,勾描了贫苦人民的百态。不同于宋代郑侠以流民图中“身无完衣腹无食,疾羸愁苦难具论”的悲惨画面,他的《流民图》倒像是一幅“中国的吉普赛人”图卷,是对市井人物群像的速写式记录,画中有乞丐、盲艺人、江湖郎中、卖卜者等,展现了明代底层人的谋生百态。看上去很脏乱的笔墨,正宜于表现这既粗糙又富有力量的群体。吴伟画仙有仙气,画俗则满眼都是俗世群像,这被主流忽视的群体,却是人间的大多数,是世界的最大真相。他们在苦难中顽强地生活,既相互扶持,也发生着争执、斗殴;既弹唱自娱,也娱乐别人。

◆ 风雪归程 ◆
吴伟还擅长画风、画雪。风中逆行、雪中赶路的人,和他的人生际遇形成了微妙的呼应。风,是人生永不平静、充满波折的象征。雪,既象征人心境的莹洁,又是中国画荒寒世界的最佳视觉演绎。恽南田说得好:“雪霁后写得天寒木落,石齿出轮,以赠赏音,聊志我辈浩落坚洁耳。”
《松风高士图》中,风把古松的枝叶吹得歪斜着,高士“抚孤松而盘桓”,身后的童子手捧书函,默默侍立。高士身体微微前倾,他在风中思索什么呢?可能是在感受庄子笔下的“天籁、地籁、人籁”吧。
《雪江捕鱼图》中,蒙着白雪的山岭和古木,将寒江衬托得更加萧瑟,江中布满了渔船。每只船上都有渔人在忙碌,他们和代表隐逸高人的传统渔父不同,应该是真正的渔民,他们在寒天雪地中,为了生计“出没风波里”。
《灞桥风雪图》中,雪山嶙峋、木桥孤悬,瑟缩的旅人骑着蹇驴踏雪过桥,墨色苍茫中蕴含无尽萧索。骑驴人是红尘过客的代表,在苍凉的世界孤独前行。《寒山积雪图》中,古木覆雪、高士携杖过桥,身后的童子还背着琴囊,在冰冷彻骨的世界,还固守着心灵的优雅和浪漫。

吴伟的画作中,既有《铁笛图》的工笔细描,也有《流民图》的淋漓粗放;既有《灞桥风雪图》的荒寒寂历,也有《长江万里图》的宏阔苍茫。这多重的艺术风貌,恰似他在庙堂和江湖辗转的人生轨迹缩影。
正德三年(1508)五月,武宗皇帝又想起了吴伟,五十岁的他第三次被召入宫,可是,还没有上路,他就在大醉中猝亡了。他的早逝,与其说是放纵的代价,不如说是对自由最后的坚守。
来源:北京晚报·五色土
作者: 王秉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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